文：周于江
图：来自网络
青石涧，是个鸡鸣三县的小山村，它四面环山，村西有一小溪贯村子南北，因溪底分布有犬牙交错的青石而得名。
它还是山地与平原的分水岭。
嵯峨的北山下就是邻县，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近年来，才劈山拓展了一条南北通透的乡间公路。原路只是蜿蜒于高山峡谷的崎岖小径。
四面山的下半部，是村民为防水土流失，用青石块砌成的层层梯田，远远望去，既整齐又好看；山的上半部则是大片的，核桃、栗子、枣树、柿子等耐旱的干果类树木。其中也不乏有些桃、杏、梨树夹杂其间，阳春三月，山花烂漫，一片芳菲。
环境是无污染，原生态的，空气也是清新的，风景也是优美怡人的。可村民们清楚，可这些是不能当饭吃，当钱花的。
山地是极其贫瘠的，不但贫瘠还少得可怜。
真正能打粮的山地，人均才一亩多一点，好歹每家每户都有些果园，才勉强活命。
耕种这些贫瘠的山地，也是艰难的，直到九十年代，还是牛耕田，人工撒种栽秧。
运粪、收庄稼，都是人挑、驴驮。
秋后的核桃、栗子等山货，因当时公路未通，也是靠人背肩扛，到十多里外邻县的地方售卖。
在这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无疑，人们世代贫穷是注定的。
贫穷也是普遍的。
可最贫穷的两户人家，村子里就数住在北崖上的杨姓兄弟二人。
说兄弟倒不是亲兄弟，五服之外，只是一个宗族罢了。
四十三岁的大哥杨怀仁穷的原因是，他老婆两年前，跟一个来收山货的男人，撇下刚生下的儿子连生，私奔了。怀仁既当爹又当娘，当然日子过得不成样子。
四十岁的杨怀善，则是由于其父常年有病所致。
半身不遂的父亲，一躺七八年，可想而知，什么样的家庭不会拖垮。
他母亲倒是身体无恙，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又能干什么呢？
怀善不但家里穷得叮当响，还天生少一个耳朵，听力是不受影响，可实在是有碍观瞻，也就四十多岁的人了，也没讨到女人。
其实，在青石涧，好模样好人家的光棍汉，都大有人在，何况是他这种人材，光景的人家。
好歹他有个姐姐，有眼光，拒绝了本村一个高穷帅的小伙追求，毅然跳出了这山窝窝，嫁给了北乡平原地场一个男人。
尽管这男人丑一点，个子矮那么几寸，她知道，好模样的男人是不中吃，不能喝的。
怀善爹，多亏了这个明白的女儿，常回娘家捎来些药品，吃食，才使老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没受多少熬煎。
怀善虽长相不堪，贫困交加，可做人是众口皆碑的。
没有别的，他有的是力气，村里无论什么人盖房，砌猪圈，找到他，没二话。就是不找他，他碰到也会不舍力气地的帮忙。
他还主动承担起，离他家不远的两户五保老人的吃水，劈柴任务。
虽村里也多少给点报酬，三核桃俩枣的，村里别人是没愿意干的。
他还有一优良品行，就是从不占人一点便宜，不义之财他是坚决拒绝的。
一次一个来收山货的客商，在他家门口掉下好几袋栗子，他二话没说，与怀仁哥赶紧送到了村部，村干部又转给了那位客商。
由此导致的一件事让他名声大噪。
有一年秋后，收核桃的季节，一户村民收了十几袋核桃放在园子里，没来得及运回家，中午吃饭，很短的时间里，核桃竟不翼而飞。
那人快速报告了村干部，村干部认为，肯定是本村人偷了藏在了家里，便组织村民挨户翻查。
当到了怀仁，怀善的门口时，那村干部就直接带人越了过去，有人提出质疑。
那位精明的村干部没好气地说，拾到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这样的人能去做贼？
搜查的结果是在一个村民家的炕洞里发现了赃物。
虽然，怀善是个穷光棍，但做人做到了这种境界，也令村民们羡慕不已。
此事在村中沸腾了一段时间，很快就传播到很远的地方，连山下十几里的邻县的村子，都知道青石涧有个独耳朵，是仁义人。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怀善虽好名声远扬，可想娶个媳妇是困难的。
黄花闺女已无可能，可要娶个二婚也非易事。
二婚的女人是过来人，她们往往不太注重长相，可再找个人去过穷日子，她们也不会干的。
怀善姐和一些好心人，三番二次给怀善介绍过女人，这些女人一看到她家低矮的草房，和草房里的破烂摆设，就像拨浪鼓似的直摇头。
突然，有一天，怀善大姐抱着一个女婴，进门就说，怀善啊，四十多的人了，弄个女人麻烦了，趁娘现在还壮实，你们把这孩子养大，等你老了，她给你养老送终。就是得让娘受苦受累了。
慈眉善目的怀善娘，一边接过了孩子，便眼泪婆娑的叨叨，怀英啊(怀善姐姐的名字)，谁家的孩子啊，怎么有这么狠心的爹娘啊。
怀英答道：一大早，我走出家门，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纸箱，我走近一看是个孩子，想到咱家情况，我就抱了来，大概是超生户丢的，你们要愿意养，就留下来，不愿意，我就再送给别人。
善良又心软的怀善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愿意！愿意呀！可不敢再折腾这苦命的娃了。
娘愿意，怀善自然也就没什么说的了。
隔壁的怀仁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也抱着自己两岁的孩子走了过来。
当知道了婶家拾了个孩子后，便高兴的说，正好，家里的奶羊挤的羊奶连生喝不了，两个孩子用也满够。
怀善娘有些感激的望着这个远房侄子，怀善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谢了这个好心的大哥。
其实谢是没必要的，本身两家就跟一家一样，无论上山耕种，还是挑粪、运粮、收山，都是兄弟二人成双成对，互相帮扶着干。
二人上山下地，怀善娘就把连生抱在怀里，两家关系就只差一个锅里摸勺子了。
喂养一个出生没多少日子的婴儿，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掌着有怀仁的羊奶，和怀善娘的经验及家人细心，起先也没费多大事，小孩一直是睡了吃，吃了睡。
几个月后就有点难弄，有时夜里孩子莫名的啼哭不止，也只有怀善用衣服揣着，在屋里或院子里整夜的溜哒着，颠簸着，哼着跟娘学的摇篮曲，直到孩子睡去。
有时小孩屎尿屙怀善一身，他也不觉脏，他觉得小孩的屎尿不埋汰。
第二天，衣服也不用洗，照样穿着上山。
有点头痛脑热了，积食了，仁善娘就用些偏方来治，比如，用蛋清，或用酒了给孩子搓一搓，揉一揉，厉害了，喝点中草药，也就没事了。
其实，总归是一句话——孩子是怎么养就怎么长。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莲花(怀善娘给孩子起的名字)该上学的年龄。
可人生总是喜忧参半。
孩子算养成了，怀善娘却到了大限。
老人临咽气时，拉着莲花的手有气无力的说，苦命的孩子呀，长大后要厚待也是苦命的爹呀。她目光又转向怀善道，儿子呀，无论怎么难，也要把花儿抚养成人啊。说完，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对奶奶的话，才七岁的莲花似懂非懂，她扑进奶奶怀里忘情地哭叫着。
她离不开这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将她养大的，慈祥的奶奶啊。
清石涧村没有学校，娃儿们上学都是越过村西的小溪，再爬上陡峭的西山，到一个叫崔家峪的村子去读书。
当时叫学区，是个完全学校，从一小学一年级到初中，全程教学。
学生们中午带饭，晚上不住校。
比莲花大两岁的怀仁的儿子连生，已九岁，应早就入学了。
可善良的怀仁觉得莲花读书时，要有个伴，怕别人欺负孩子，就让连生推迟了入学。
自从与莲花玩耍大的连生，自然是乐不可支的。
上学第一天，怀善想背着弱小的女儿，过溪，爬山送去学校。
可要强的莲花坚决拒绝了，她说，连生哥自己能去上学我也能，稚气的小脸蛋显着倔强。
怀善无奈也就只能嘱咐道，连生啊，你要好生照顾你妹啊。怀仁则在自己儿子的屁股上，亲昵地拍了一巴掌说，别光顾玩，看护着你妹，好生识字。
怀善看到自己的养女，跟其它孩子一样，欢快地天天去上学，心里是宽慰高兴的。
他都是一大早，先给女儿烙好中午要捎的饼，和煮好鸡蛋，再给女儿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待女儿吃饱后，自己就在剩下的面汤里泡上个窝窝头，也就算一餐早饭。
怀善知道自己穷，鸡蛋自己是不舍得吃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营养，得先给孩子吃。
当女儿发现了爹从来不吃鸡蛋和面条时，天真地问，爹，你怎么只吃窝头，不吃鸡蛋？
怀善说，花，爹从小就不好吃鸡蛋和面条，爹喜欢吃粗粮。
一个幼小的孩子，还不知农家日子的艰难，还理解不了善良的爹的苦心啊。
直到莲花真正长大成人后，每每想起这些，心里总是一阵阵绞痛，热泪滚滚，悔恨着那时自己的不懂事。
莲花自己的身世，是在上小学五年级时知道的，有一次，她与一个欺负她的男生发生了口角，那男生就骂他是拣来的"拾羔子"。
才十二岁的莲花又震惊，又不敢相信，只会委屈的哭泣。
连生听那男生侮辱妹妹，把持不住自己，便挥拳揍了那男生。
那男生边哭边骂，你也不是好货，你娘偷汉子，跟人跑了。
这话更激起已十四岁的连生的满腔怒火，那个口上无德愚蠢的男生，自然就得到了更严厉的惩罚。
当莲花从那男生口里听到连生哥的身世后，更加错愕地张大了嘴巴，同情的望着已是满眼含泪的连生哥。
其实，很早莲花就问过自己的奶奶和爹，她娘在哪儿。
他们都回答都是，生下她，娘就生病死了。
现在证明了不是这样，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子，这无疑给这个女孩的心里蒙上了，抹不去的阴影。
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为了进一步证实，便问连生，哥，他说的是真的吗？当然也想再证实连生的身世。
已心烦意乱的连生，不耐烦地说，别问了，反正咱都是没娘的孩子。
显然，比莲花大两岁的连生心智成熟着许多。
自此，莲花算是明白了一切，她听了生哥的话，从没问过爹这事，怕引起爹的不痛快。
有一年的秋天，在山上劳累一天的怀善，回到家后，突然发现，已放学回家的女儿，在炕上翻滚着，叫唤着，豆大的汗珠滚落。怀善大惊，他哭叫着，孩子，你怎么了。
莲在痛楚地喊着，爹呀，痛死我了，我的肚子太痛了。
不由分说，怀善背起女儿就奔下了山，他知道，女儿可能得了急病，必须到山下的镇卫生院去抢救。
时间就是生命，他什么也不顾的在下山的路上飞奔着，奔跑中，他掉了一只鞋，他来不及穿，只能又甩掉另一只，(一只鞋在脚上跑路是跑不快的)好歹在医院。
可此时的莲花却说，爹我想解大手，爹慌忙又将女儿背到了厕所。
从厕所出来后，莲花却一脸轻松地说，爹，我好了，一点也不痛了。
到了急诊室，医生问莲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莲花说，放学回家，我吃了一大堆柿子，喝了些凉开水。
医生说，你这是肠梗阻，吃柿子引起的，你爹背你跑了十几里山路，梗阻被颠开了，现在没事了。
爷俩不由得相视一笑。
但当低头看到爹的脚时，莲花又不由得大哭起来。
她看到爹的脚，已被坚硬的石板山路，和尖厉的石子磨烂，已是血肉模糊，不成样子，一个大脚趾的指甲已被迸去，往外冒着血水。
莲花伏在爹的怀里一边抽泣，一边说，爹呀，都是我不懂事，才使您老遭这么大的罪啊。怀善则宽原地抺着女儿脸上的泪，温存地说，孩子，以后记住可别吃太多的柿子了。
贫困人家懂事的孩子，知道他们能上学是多么不容易，。大多是刻苦认真的。
连生和莲花，没有辜负自己父亲的期望，在升入高中的考试中，成绩优异，双双被县中学录取。
怀仁、怀善哥俩，高兴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
细一想，可又犯了大愁，孩子的学费哪里来呢？
上天总是会给善良的人们一线生路。这应就是天理。
此时，村东的公路刚刚修通，村里的农副产品，以后肯定会有好的销路，好的价格。
当年，怀仁、怀善哥俩拣拾到山货，给送了回去的那个客商，现在已是很大的一个农副产品经销商。
他牢记着怀善哥俩的美德，想让他二人给他代收山货，给他们些代办费，帮他们一下。
其实，这就是个经纪人的角色。
对这一角色，精明的农民是趋之若骛的，因为不用热汗白流的在地里劳作，轻轻松松就能挣上钱，干得好的话收入是不菲的。
多数的经纪人利字当头，两边通吃，对卖方压级压价，对买方瞒天过海赚取暴利，真正公道的经纪人是不多的。
怀善哥俩的品质决定了他们的行为。
他们只挣合理的费用，从不耍奸使滑。
其实他们也不会那些手段。
就这样，看似不是老实人干的行当，却让他哥俩干的风声水起。
不但两个孩子上学的费用没成问题，几年下来还攒下了一笔钱。
两个孩子高中毕业后，由于种种原因高考均失利。
两位老人的意思让他们继续复读，可两孩子都觉得父亲年纪大了，再也不敢劳累他们，就都在县城一家电子厂就了业。
孩子在县城就了业，就面临着在县城买房，尤其是怀仁，他是个儿子，买房是必须的，怀善是个女儿买也可也不可。
在乡下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女儿家一般是不用买房的。跟个男人，自然得具备房、车。
可怀善不这样想，他就这一个女儿，如果给买套房，身价就高了，也许女儿更能找个可心的男孩子。
当莲花知道爹这想法后，心里感激的不行，多好的爹呀，又不是自己的亲骨肉，把毕生的积攒，无私地奉献出来，多么难能可贵呀。她暗下着决心，一定好好孝敬爹，让他过上幸福的晚年，来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两年后，他们两家集中了所有的积累，各自在县城交了首付，买了房子。
其实，人的一生，平稳安详的日子是少的，不是乐极生悲，就是否极泰来。
已六十五岁的怀善，长时间觉得腹部不适，他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的腹部实在难受的忍无可忍，便坐车到了县城，医院进行检查。
当莲花取出诊断结果后，她惊呆了，她爹得的是胃癌。她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下，苏醒后，热泪奔流，心里针扎般的难受，她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只好叫来了哥哥连生，连生总归是男人，在悲伤了一阵后，拿出了方案:一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知道，二问一下医生能不能手术。
询问医生的结果是，手术如果成功，活个一两年是没问题的，如果病人想得开，心情好，五年六年，甚至十年八年也是有先例的。
莲花心里有了底，倒是轻松了些，她对连生说，我想好了，把我家的楼卖了，给我爹动手术。
连生沉吟了一下说，那叔不会同意的。
莲花说，决不能让他知道，就说他是胃溃疡，花不了多少钱，切除了病就好了。
医院安顿好后，莲花找了中介，态度坚决地将楼卖了出去。
莲花动员爹做手术的工作是困难的。
当怀善听女儿说，自己得了胃溃疡，需要开刀手术后，他当即表示了拒绝。
他首先想到，家里的钱都用在了买房上，哪里有钱做这个手术，他知道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莲花也明白，爹肯定首先想到了钱的问题，便急忙说，爹，你不必考虑钱的事，我和铁生哥先在厂里借点，再说，咱还入了新农合，可以报销一些，又不是大手术，花不了多少的。
怀善听罢则态度更为坚决。他可不愿意自己的闺女，为了自己，低声下气地去求这个告那个。
他说，花呀，村里有多少人有胃溃疡啊，也没多大事，我打点吊瓶，吃点药就好了。
走咱们回家治去，边说就要下床来收拾东西。
莲花心里明白，爹是宁愿自己身体受熬煎，也怕难为闺女啊。
可爹呀，你可得的是要命的病啊。
一想到爹就要离开自己，她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扑腾一声跪在爹的床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滴落着。
她哭叫着，爹呀，你从小把我养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女儿现在能挣钱了，我怎也不能让您老受半点委屈啊。爹呀，这个手术不做，你会身体受不了啊。会很难受啊，女儿绝不能看着爹受罪呀！
爹呀，你老要不答应，女儿就跪死在这儿！
心软的怀善也亦是泪水涟涟，他见不得女儿受半点委屈，也只能无奈的赶紧答应了花儿。
看到这父女俩的深情厚意，在场的病友和医护人员，无不感动不已，泪眼婆娑。
手术是成功的。
医生私下告诉莲花，如果后续治疗得当，患者心情开朗，活个二三年是有可能的。
莲花终于心安了。
她想，就是爹只能活一年，也是值得的。
什么房啊，钱啊，算什么，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我爹这颗金子般的心啊。
也许是老天眷顾他，也许是单纯率直的心智使然，胃癌手术后五年了，怀善老人还健康地活在人间。
现在，人们时常在县城的公园，看到古稀之年的怀善老人，和已过了古稀之年的他的怀仁大哥，嘻笑着，取乐着一对幼童，悠闲自得。孩子自然是连生和莲花所生。
叙述完这个真实的故事，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也许有人会质疑故事的真实性。
其实，像这样的人类大爱，人间真情的故事，岂止千万。只是自私的人们，懒得去探究和挖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