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生悲与否极泰来
文/孙情
多年以后，每当看到夕阳的余晖里被风轻轻拂起的翠柳枝，玉秋总会想起多年前在师父墓前痛哭的那个黄昏。那时候正是花团锦簇，莺飞燕舞的阳春三月，但如此美好的良辰美景却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此刻她的眼早已被悲伤写满。
“头戴着珍珠翡翠凤凰冠，身披着八宝龙凤紫金衣，我的父在朝居皇帝，我本是金枝玉叶驸马之妻……”正是这首《打金枝》里金枝公主的唱段，捧红了刚一出道的玉秋。此刻的玉秋仿佛就是一个拥有金枝玉叶的公主一般。还没来得及卸妆的玉秋享受着站在舞台中央的幸福，看着台下给她捧场的热情观众，泪水不知不觉冲花了她姣好的妆容，这一切来得都太不容易了。
玉秋早就记不起自己是谁家的闺女，她也不愿记起，因为那肯定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悲惨故事。打从她记事起，她就跟着师父和师兄们生活在科班的大杂院里，在那个破败的大杂院里，她就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滋味。
每天天不亮就要被师兄们拽起来拖到河边喊嗓子，晚上还要睡在故意泼了水的稻草铺上，冰凉的门板和潮湿的稻草让她难以入睡。师父却说睡不着的时候就是背戏词最好的时候。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总之就是一个字，苦。太苦的经历玉秋不愿回忆，吃了千般苦的玉秋终于尝到幸福的滋味了，如今她的好日子总算要来了，她在那一瞬间里感觉到小时候吃得苦都是值得的！
今晚的《打金枝》师父说她唱得不错，而且是在中原的红星剧院唱得不错。能够在中原红星剧院唱好戏，那就意味着她终于由一个无人知晓的跑龙套小丫头蜕变成一个能撑起舞台独当一面的老板了，也就是说，她以后就是“角儿”了！
玉秋识字不多，虽然舞台上的她满腹经纶，深明大义，甚至是金枝玉叶，巾帼英豪。但那毕竟是演戏，说白了在当时她就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下九流戏子。但这舞台上的一切足以令她忘记了自己，忘了自己就容易飘了起来，于是旧社会戏子们身上的那些坏毛病也开始渐渐指染上了，从耍名角脾气，到打压新演员，到最后的抽大烟，虽然她是个女人，但她感觉这没啥大不了的，因为此时她已经被人捧成了“梆子皇后”，甚至在民间一度流传着“宁可冬天不穿棉，也要看看玉秋颜”的说法。人们阿谀的夸赞，戏迷们热烈的追捧，再加上一场戏近千块大洋的收入，对于一个原本朴素的莲花来说，不飘起来是不可能的。
所谓乐极生悲，这是老祖宗教给我们一个道理，当一个人越成功，越强大的时候，其实越要小心，因为当你最辉煌的时候，也正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悲剧发生前，祖师爷其实提醒过玉秋三回，第一回是一个给她扮戏唱小生的师弟，说和她一起唱《断桥》时，她的白娘子唱得太恨了，和许仙不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倒像是一对仇敌。她当时没说啥，但在下个月唱《豆汁记》的时候，特别是唱到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那折时，玉秋不再演戏，她真的拿起那根粗棍子朝扮演薄情郎的师弟背上狠砸了过去。
第二回是唱《铡美案》，杀庙的时候，和她合作八年的琴师给她指出，她唱秦香莲时忘了摘掉手上的戒指，一个逃荒寻夫的悲苦女人，饭都吃不上，怎么可能会带着戒指？而且还是一个镶着红宝石的大金戒指。那是一个年轻的军阀请她唱堂会时送给她的见面礼，玉秋当时没说啥，但随后就找了个借口辞掉了琴师，这个剧团拉弦子的有很多，但台柱子却就她一个！
第三回则是抽大烟的时候过了头，误了师父的葬礼，师兄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忘恩负义，她笑笑觉得不足为奇，你说忘恩负义就忘恩负义吧，他们这一辈的师兄弟们，真正光宗耀祖，称得起“名角”的好像只有她自己。她觉得此刻是她最强的时候，她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冻得鼻涕邋遢，咿咿呀呀在河边喊嗓子的黄毛丫头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角儿，一个在梆子界说话有分量的人。师父不在了，师兄妹们的情分算是尽了。
老祖宗留下的那句话终于应验了，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吸了过量大烟而导致三天三夜没合眼的玉秋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以前那种婉转好听的嗓音了。如同一口被敲破的锣一般，呕哑嘲哳，如同一只苍老的老鸹一般，粗糙沙哑。
玉秋绝望了，她深知如果坏了嗓子，对自己来说那将意味着什么。她访遍名医，寻遍良药，得来的希望却是渺茫。多年的大烟，早就把她的身体掏空了，失去了嗓子的她不值一文。再无人找她唱戏，满大街的报纸上都刊登着她唱不了戏的新闻。被舞台抛弃的落寞感一次次袭击着孱弱的玉秋。她绝望，后悔，但却为时已晚……
一个人如果一生碌碌无为，甚至经营惨淡，那算不得多残酷，真正残酷的事却是辛苦经营，用汗水和泪水攀爬到顶峰的人，一步却跌入了万丈深渊。
玉秋就是这样。于是便有了我们刚开始的那一幕，走投无路的玉秋站在师父的墓碑前五味杂陈，羞愧难当，那一刻，她想到了死。
但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她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虽然练功痛苦难熬，但师父和师兄们却总把她当成个宝；虽然最初跟着草台班子常常食不果腹，还饱受因战火而颠沛流离，但每次大家都会一起报团取暖，相依为命。看似一无所有，但却又恰恰什么都不缺，看似苦痛至极，但却又处处流露着显而易见甜蜜。玉秋在那一刻犹豫了。
“别人看咱唱戏的是下九流，但是咱们自己却不能看低了自己！”
“咱们不丢人，咱们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有啥可害羞的？”
“做艺先做人，一个唱戏的如果没有德，啥戏都唱，啥事都做，那真是丢祖师爷的脸！”
“唱念做打，四门功课，生旦净丑，四大行当，看似祖师爷苛刻咱，但其实却是疼爱咱，给了咱那么多选择，这条路走不通了，咱就另换一条！”
师父往昔对她的教导在那一刻突然袭上她的心头，特别是最后那句“看似祖师爷苛刻咱，但其实却是疼爱咱”给了玉秋活下去的勇气，这句话也让她认识到，自己在唱戏做艺这条道路上偏离得竟是那么离谱。
柔弱失败的时候不可怕，因为当一个人处在最弱的时候，那么他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变得强大；刚强成功的时候反而要谨慎，因为当一个人处在最强的时候，那么他很可能就会一步跌进深渊。
老祖宗也说过，否极泰来，当一个人两眼摸黑，柔弱得人人可欺的时候，那就要开心了，因为那意味着悲伤快要走了，希望就要来了。绝望之中的玉秋感到希望又回来了。
唱戏从来都是讲究唱念做打，嗓子毁了并不意味着唱戏这条路就一定绝了。没有了嗓子，她还有胳膊有腿，有眉有眼，唱不了念不了，那就做起来打起来！先天的优势被自己弄丢了，那就靠后天的努力弥补起来！
于是玉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站在河边冻得瑟瑟发抖但却倔强地咿咿呀呀喊嗓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她仍是个小丫头，她要重新开始一切。
重新开始就意味着要和过去那些不好的事作深恶痛绝的告别。这个过程不比练功容易，但玉秋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她开始苦练功夫，这时候她才发现了自己以往的无知，做和打谈何容易，光一个极其简单的眼神的背后都是几天几夜的苦练。
多年以后，当中原大地上的战火终于停息，这片古老的大地终于向死而生一般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玉秋这棵枯木老树，也在春风细雨的滋润下绽吐出宝贵的新芽。
虽然她的嗓子始终没有恢复，人们遗憾再也听不到当初那个婉转好听，堪比蜜甜的嗓子的同时，但又不得不感叹玉秋的功夫真好，不愧是当年的“梆子皇后”。
因为玉秋独辟蹊径，在做和打上下足了功夫，她的戏反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好。再加上她又选择那些唱腔不多，但却依旧让观众们拍案叫好的功夫戏。《宇宙锋》里装疯的赵艳容，《霸王别姬》里舞剑的虞姬，《战金山》里擂鼓的梁红玉，这些都是吃功夫的戏，传统的梆子戏并不常演，因为很难有演员演好，但玉秋却演好了，她还和剧团的人一道，亲手移植了许多其他剧种里适合她演的好戏，她拜访了全国许多其他剧种优秀的演员，虚心谦卑地向他们讨教功夫。她塑造了梆子戏里的一个神话，让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戏渐渐正规了起来。她的嗓子始终没有出现奇迹，但她却用自己的功夫弥补了嗓子上的不足，她缔造了梆子戏的奇迹，让大江南北凡有中原人的地方都能响起梆子腔。这就是一代“梆子皇后”的风采。
晚年的玉秋再无法唱戏了，因为她老了，她开始广收门徒，开班授艺，将她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下一代们。
“生而强者如果滥用其强，即使是至强者，最终也许会转为至弱；而弱者如果勤自锻炼，增益其所不能，久之也会变而为强”。当玉秋漫步在在中原戏校的校园时看到这段标语时，她不觉鼻子一酸，泪水缓缓流过了脸颊，夕阳的余晖无限温柔地笼罩着她，也笼罩着一群孩子，此时他们正在戏校的操场上努力地练功喊嗓……
作者介绍：孙情，喜欢写点东西的普通90后中学思政教师。